白染墨

人道山长山又断
@闲花听谢

倓俶·鸣珂 _记梗


“清风明月苦相思,荡子从戎十载馀”

王维《伊州歌》

    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



李俶心事萦回,席间照例的十几杯敬酒便格外作数,圣人赐肩舆相送,他没有推辞,原想示弱观观三弟的态度,不料真醉了,怎么出宫入坊一概不知。睡至后半夜,便茫然一惊,地下月色积水,他看清身在书房,立刻挣扎下榻,在案边一把捉到王三十二郎的画卷,稍微才定住了神,头里胃里的难受同时泛上来。他瞧着扎画的丝带结子空怔一阵,心里也难受得不知所以,悄无声息地出了门。

迎面几树馥郁桂香,振人精神,李俶不敢贪凉举手掩额,正见碧云流散,瑶天寥渺,坠着亘古长清的广寒仙宫,往昔光景走马灯似的荡去,一年一年,一步一步往山池园而行。

忽闻静夜中隐隐送来吹乐,皇长孙谙熟梨园大曲,但这一曲小巧迂折,羌怨万里如织,犹道离人不如雁,岁岁还故乡。他如梦初醒,怯然后退,弟弟今夜在此思悼的姐姐,一样是他骨肉至亲,从千秋节到中秋节,人也不过归来十日,他有什么道理妄图分担他去国十二年的苦悲?

想着,心头稳住了做兄长的宽爱,可另一头止不住环复圣人轻描淡写,“他所答所述西府记档,眼下无谓真假,但看来日对簿无差……”冰火交替恍惚欲逃,数箭之地也被他一时奔了回来,两步台阶,谢却好风佳月,灯亮起,冷冷地唰啦一声,卷轴便彻底抖落开。



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

委屈是累哒。

这算道德绑架自己吗哈哈哈,哥以为弟吹羌笛是故意的。这十二年我就不难吗,怎么他拿我撒气啊?

弟是故意吗,弟还真是故意的……但弟有弟的逻辑!李倓也委屈。我演他李俶一半几率而已,他李俶演我不是已经百分百成功了?房东喝倒了不是逼我跟班看一路吗,试人态度的人还把人态度睡误了?(这招我学会了他家酒没了。)



李俶是长孙没错,但要说皇太孙早前却也轮不到他——太子瑛与薛妃有嫡男二人;瑛废,太子玙(亨)与韦妃亦有嫡生的僩;韦妃废,这才顺位到长子俶。

这几年,右相李林甫废立储君,血洗兵部六十余吏、逼左相李适之辞职,天子略有不满起意分权,任十八岁的孙儿对抗六十二岁位极人臣。李林甫不以为意,疯狂反扑,继续诬杀陇右河西节度天策皇甫惟明和刑部尚书韦坚,勒令广平和政兄妹敬爱的养母韦妃出家为尼。诸杨却有些感知到李俶的潜力,去年,强把韩国夫人和博陵崔氏之女嫁他。沈媵人虽肯定有些来历,总归暂时安分淡泊;崔妃却仗着士族门阀和贵妃外戚,认为根本是皇孙仰自己鼻息,要权财、要专宠、要嫡子……



其实是李倓逍遥过。

他七岁去国,十五岁服齐衰,十六岁回纥兴起他见天下有变,上表推称哀毁难行,实则起身北去匿其所踪,东达室韦西抵金山,青海大漠尽入胸怀。簇簇艳烈山丹百合或比阊阖报晓紫微升霞更动心魄,钧天浪子渴望人世万象的烧灼,这使他无不知而无畏。他正在回避宰相所讦、窥探君王所悦,他还在雕刻足够的筹码、演算独绝的时机,他并不急于回去。河西诸镇连年用兵,唐蕃边界之乱往往军情也无法保全,凌雪阁找不到,宗正寺闲得好,东方最繁华的帝国之都最善于遗忘,几乎所有人都默认建宁王再也不能回去了。

唯独,哥哥还在等他,漫无止境地等他。



还是不要用“等”。这字眼过于无辜脆弱,金泥玉朽长安窑中二十岁便淬成风标人物的西府王孙愧不敢当。就算不狠毒,也堪称强悍,否则无数个响起凤槽琵琶的花萼楼幻夜,哪只笑眯眯的老精怪不能把他吃到不吐骨头。那便算“想”吧——

他想他,怎么能不想啊。

红尘一落地他们便都是忠王宅的庶子。张氏生下李倓没几月便走了,吴氏是籍没掖庭的罪眷,虽无依靠,幸而读过诗书,会握勺子的稚子就能握笔习字。后来吴氏也走了,滂沱雨幕外,文华瘦小的身子搂着弟妹三个不让他们出去,几乎要搂不住。韦妃过门,待他们如亲,这家渐渐又热闹几分。旧历二十年多好的年光,契丹奚破、日本遣唐、帝幸东都、礼书新成,天下户口四千五百万,开元全盛如日蒸蒸。春燕拂绿了古原,他们家的孩子们都席坐地上,和政到处拉人帮她放小风筝,李倓嘟着脸站起来,李俶一见有他服徭役去,自觉坐到文华身边理着竹骨纸张,母妃笑道:潇儿好会和三哥哥玩,沁儿是另养出更像的弟弟了。

李倓比自己习武要早。那样婀娜的治世中,向往垂衣拱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,圣人御注《道德经》刊行中外,李俶生得白玉一样的小郎君竟读得有模有样,端在那儿像座小小的玉神玉佛,李倓颠得猛也饿得快,顾不得架好剑就歪过案头掰糕,倒像个吃贡品的泼猴。兄弟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,一起笑出声。李俶问,你忙着练这个做什么?李倓反问,你读这做什么,你以后想做什么?李俶想想,合了道书说,一州刺史、与民休息,十郎——他说的是皇太子的嫡长子倩——若十郎放心我,中书门下我也进得。李倓眨眨眼说:十郎才四岁,有空做神仙不如上门逗逗他。刺史么,你来朔方做啊,咱们去登受降城。

他和他许这样的诺言时实不过六七岁大。无须夸耀英才天纵,不过是不逊于同时代任何刘晏李泌式的神童。李倓的口气更像笃定了从军,做第二个信安王知节度李祎。长安不禁时他们真的会爬上戍楼看月,月就在人边,伸出手,就触到万里之外的荒碛冻垒、流金大河……他们还这样小,什么都不多想,只想在盛唐四千万烟火下建传世功勋,他们有父有母有姐妹,有家有国有明君,梦里尽是英雄豪杰,风流皆未散,谁会想一个立志都立往一处去的兄弟?……

李俶八岁拜苏无因,终于拿起断水链刀。他将双腕扎紧戴上手套的片刻有种奇妙的预感,仿佛这一扎扎住的是陇道萧关,渐行渐远无故人,而他将被手中链子永远地锁在了长安。直到十年后接手那个地方,他其实还并没有进去过几次,一个比兵部和三司更机密的所在怎可能让人人耳熟,宫里朝里一知半解的,敬讳这龙潜之地为西山王府,天宝元年改州为郡,岐州的名号却比扶风郡适合他们这些人,岐路就等于歧路,进了岐州地界他们能化得晒干了井水也找不着人。初时,未来中书门下的骄傲不允许皇长孙喜爱这座不见天日的隧洞城池,即便要他斗又怎么见不得兴庆宫,即便十郎换成了六弟,十郎的去所又是什么真正神仙福地,东西横秦岭那是万花谷这是太白山……他一进去就没了话,太白山不授医学,可把脉独步天下。明年,李林甫和杨玉环两位贵人拆了他的家,他便彻底爱上了凌雪阁,他甚至在山腰合适的地段起别院,海棠花坡会纷繁至暮春,空谷绣幄笼住白衣的年轻阁主,对月练刀不知疲倦,刀风拈起胭脂细雨,蒙蒙地似是人影又是香魂……那一景满阁上下几乎无敢去看,只有李俶自己最后跪倒在猩红业狱间,宛在水中坻。第十二年,他寄梦的祖父的盛世老了,但他的未必,这一次轮到他把西府推向东宫、推向北内去,四海升平同乐何惜他奉陪百鬼夜行,只要他还可以想另一个人,只想那个人明日便回来。





评论(7)
热度(62)
  1.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白染墨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