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靖·问症
书设＋剧设＋私设，大锅菜只有一勺。
记得我去梅岭时，是隆冬腊月，金陵都已飘起雪花。天不亮我翻墙到靖王府演武场，孤零零地跑圈子。那天，只沾了满鞋的赭红砂泥走了，没有人来送我。
因为中秋一过，景琰就去了东海。
梅长苏打开右手边的木盒，取出颗极大的珍珠，轻轻搁稳在案上。
蔺晨愣住。
某一年老阁主东海归来后哥俩凑热闹的笑叹，忽地就忆起来了。
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梅长苏。此生对这傻子榜榜首冷嘲热骂尽了，一时竟不能够口出任何宽慰。
梅长苏自己却是笑。
前年，我十月入京，在霓凰招亲的观礼台上终于正大光明地看他。细数月份，便是十二年多一点儿。你知道，于我那不是最彻底的隔离，但于他……他的林殊，是真真切切丢下他十二年了。
蔺晨仍愣着，下一刻便拍地而起。
你打住。滚去喝药，睡觉！
蔺晨。
病人要吃大夫的药，大夫却还不清楚病情的来龙去脉怎么行？
你治我十年，我有一病，总觉得你仍不肯确诊。
坐下，听我说完。
茶雾袅袅笼着梅长苏的眉眼，不是疾言厉色的样子。人常能从他的恬淡中依稀触到寒风铁气，却鲜少有这样，话已掷地、神色绵柔，仿佛该要松散了，再也聚不到一起。
如春蚕抽丝。
一晃又是两年多，冬月朔日，我还是要回梅岭的漫天飞雪去。
梅长苏打开左手边的小瓶，取出粒很小的药丸，也轻轻搁在案上。
烛光温暖，一大一小，一白一红，静静地并列着。
……蔺晨？我和景琰就像你家的鸽子和门口的香椿树，真的认识了很多很多年。
也许被抱在手里的我们就比过谁哭得更响。听说三岁我玩雪糊了他一脸把他冻哭了，可我俩谁都不认这笔账——五岁前的事，不是小孩子想记就能记住的。从我能记得比较真切开始，五岁和他打架，十二岁带他打架，十六岁为了他打架，十八岁我说一辈子，他说‘别闹’，我说，‘你敢’。
到出事，只算相陪十四年罢了。然后是十四年的封锁瞒骗，屈指堪惊。
食言如我——
梅长苏直笑出了泪，捂着眼。
好歹也算半生了……
蔺晨一声嗟。长苏，人生在世如何活得这般精打细算，数着年、记着月，真当是还债来么？……无端也涌上泪意。
梅长苏入耳这话，落下手痴了一瞬，竟顿至伏案不能成声。无数夜半无人时只能念给自己听的，突然间倒出来，便忍无可忍了。若一世长安，众人眼中的自己或许仍是有事第一个找景琰倾吐，唯有煎熬历兹，才知此情早异，萧景琰，已是那最不可说之人……双亲在天有灵，可会怜他苦心，怨他执妄？
提壶倒酒之声。蔺晨干了三盅，玉杯狠狠砸着桌面，道：好！算你对他不住，误他半生。你活着不就得了？先随我回琅琊山玩玩，还能不放你回来？……猛地坐直身，整整雪色衣袖，甚至拨开了刘海。蔺晨是极俊逸的相貌，此刻眸中晶亮，七分郑重更被酒气熏成十分狂意。长苏，我多保你一年，那个比例就大一点，我多保你十四年，就是三有其二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，无情的到底是我，还是你林殊？！
梅长苏在蔺晨砸桌子之后已快手将珠子和冰续丹捞住，垂眼一句句听他发泄，最后又笑了。
我的病根，你实非全然不懂，怎地翻来覆去，反而卡在表证上么。
蔺晨头埋在一大摞素缎袖料里，不抬，不理。
……我身后，景琰可能够接手江左盟？不能。同理，皇帝病重太子亲征刀枪无眼，梅长苏即使封得住京师，也镇不住舆情，镇不住九州四海惶惶蠢蠢之心。
人，总是舍不得死的，像我这种人，原该更贪心些。
只是这一回，我没有办法了。
蔺晨看着梅长苏拈起药，目眦欲裂。
梅长苏面对烛光轻转那粒鲜红，如转经轮，如转山水，眨眼间已转尽一世温柔。
他拾起瓷瓶，把冰续丹推了进去。
…… ……
蔺晨脑内一白，目瞪口呆。
…… ……
长苏……
蔺少阁主啊。
无论事隔多少年，琅琊阁主蔺晨永远都不能忘怀那样的、也是这样的眼神，它曾出现在另一张难辨容貌的脸上，唤作坚定，却坚定得奇了，惊为百里死寂中一簇生机，化作千载空悠中一滴新墨，逶迤万丈红尘中一曲长恨无绝。
我没有办法，就指望你的办法了，是罢。
…… ……
长苏。蔺晨抹了一把脸，冷笑道：你这病人可不厚道，反像是要传染我。
算盘忒精，阴曹地府都怕收你。瞧我这症状，焦躁易怒、悲喜无常，耳根子软了十倍，不是你害得？
让我任劳任怨，你也休想管杀不管埋。小爷等着仰仗你和你那位作威作福呢，先讲好，哪天我看上什么难追的美人儿，劳驾赔我一个‘办法’。
对！正因为这天渺然无期，你更得给我熬住了！
你会是这么好诓的人。梅长苏连哭带笑哭笑不得地应了，末了，却正色道：蔺公子，你这样原也好。
那厢蔺晨已经没事儿人似的，跳起来剪了几个灯花，食指尖勾着小剪子，对烛台铸艺念念有词。
因而回身一笑，天地灵气，风月无边。
其言也善呐梅大人？各自珍重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