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染墨

人道山长山又断
@闲花听谢

倓俶·远游


李俶苏醒时不知几更天。帐中望去,只一个身影投了满壁,随着黄烛微微跳跃,却本自未动,似与战图刀架等陈列融为一体。炉上药汁渐到火候,恬淡温暖的苦香在昏暗中漫散开来。他恍惚少顷,整夜漫山遍野的杀声血色涌回意识,心神已在一瞬间明白了那是谁,便像被药底火舌灼到了眼眸心肺,突然极为痛苦地低咳出声。

军中从简,王帐的铺地也不过聊胜于无,那人却踩着空气般飞移到了榻边,手指扣在脉门,一见李俶竟双眸紧闭,厉声呼道:“你怎么了?哪里疼?”

李俶却顾不得。他强行平复着胸口乱七八糟的锐痛,出了一头冷汗,硬是在这几息之间捱了过去。开口,已无半点波澜:“渴。”

窸窸窣窣的。他阖目等待。直到感觉湿热唇瓣堵上自己,便毫不意外、几乎顺从地任那一口口参汤哺入腔中。而尾调里若有若无的宛转厮磨,让他极度纷乱的思绪竟也一点点安宁下来。

他摇了摇头,终于睁眼,像第一次、又像许多年前本来的那样,用某种颇为温柔宽容的目光审视了自己九个月未见的弟弟,也用同样温柔礼貌的语气吩咐道:“现在去把长源先生请来……本王要问明日入城的事。”

“已是今日。”他的弟弟忽然纠正,“带你回来已是丑初。三将与三狼虽然退走,但你昏了一个半时辰,我实不能让仆固再逞孤勇。田乾真与泽狼耶律燕受我剑创,必死无疑,若广平王非要那西京留守张通儒不可,就来军法处置罢。”

半晌沉默,李俶轻声说:“知道了。”



李泌一踏进中军帐,便开门见山:“刚刚查明,咱们家里丢了个人……诶,臣不敢,多谢三殿下。”皇三子没言语,将胡凳又给往前挪了半步,自己在床脚落坐。

皇长子道:“现在丢的,必是细作。”

李泌答:“是秘药坊副使,乌夜啼。各有弟子和军士被他问过夜间叛军残兵退入城中又连夜亡去之方向。可他未杀一人亦未毁一物,只把自己住处干干净净打包跑了。这是什么意思,暂且不得而知。”

三人都一阵无语。李泌摊手笑:“臣从未见过这般奇才,另投落花流水的明主。”

李俶笑咳了两声,“说不得是另有远志,对恶人谷肖药儿之位心向往之……留在我身边自然太局限了他。”

乌夜啼虽居副坊,却并非谈得上阁主身边效力,李泌怎么听这话怎么有点不对,倒像在刺“那一位”似的,顿觉今夜来者不善。那边静了静,李倓只叹了一口气,道:“你们还得查。败军之将回马设伏,六大高手围攻主帅,这至少是把王兄的行踪卖了,而且蓄谋已久。我没法放心。”

李泌正色道:“背国从伪,危乱大局,凌雪阁掘地三尺也不会放过这种不忠不义之徒。只是现在有一件更紧迫的事……”

“我正等先生来劝他。”李倓直接截住,他灼灼望着他的兄长,那张失了血色的脸在烟夜下映出瓷胎玉版一样的薄辉,令他失神,令他不由自主地低了嗓音,也永远令他深恨这句似曾相识的话,“你有伤在身,却瞒得这样紧——只为陛下耳中没有那个毒妇的闲话,就想强行如期入城、镇抚、再战。那几十斤的铠甲兜鍪……李俶,你不怕从马上栽下来么!”

似被这话音里浓重的异样惊到,皇长子怔了一怔,忽然,答非所问地说:“你走之前,彭原殿上,也是这样为我骂她的么?”



不知过了多久,李倓笑了笑,长身而起,走回药炉旁坐下,拨弄着铜箸和风箱,身后二人都再难看到他的神色。

李俶蓦地歪向床榻内侧,爆出一串伤深及肺的咳嗽。就是那里,根植着他们血脉同源的权欲和情爱,那些年进退两难的旧怨仿佛比山参妙药更能激出他的生命力,胭色迅速沸满了面颊。他仍以最快的速度强行止住,再抬头,终于自嘲着转向李泌,幽幽地道:“今日,我不宜戴甲。但有一句闲话想让长安人、让天下人去说……请先生教我,该穿什么好?”



李泌坦然道:“殿下有此心思,可谓正当其时。只是要讲分寸,譬如天子‘征还’礼所用衮冕,即使皇太子与亲王一品皆有衮冕,也毕竟逾制。”

“我从未想过衮冕出列。”李俶小心翼翼地给自己换了个舒服的姿势,淡笑道,“父皇万岁。只要别像摘瓜似的对几个长子……咳,也罢,谁让我们家出过太宗文皇帝呢。”

李泌眼观鼻鼻观口,笑着补充:“太宗大破洛阳,据说亲披黄金甲,阵铁马一万骑,甲士三万人,前后部鼓吹,俘郑、夏二伪主及隋氏器物辇辂献于太庙。”

李俶道:“可见亲王征还,亦可谒庙。”

李泌沉思片刻,眼睛却亮了。

他敏感地捕捉到了皇长子的那个词:

 “谒庙?”

黑介帻,绛纱袍,黄金珰,金宝饰剑——

“远游冠者,亲王之服也。”

“皇太子谒庙、还宫、元日朔日入朝、释奠之服,亦称远游冠。”

李泌笑道:“二位殿下果然都是领过太常卿的,都比山人知礼,这便好办得很。”

皇长子望了出声的弟弟一眼,无奈摇头,解释道:“我亦不至于发此弦外之音。原想金紫朝参服即可,只求省去甲胄,但未免庄重不足,说不出像个富贵闲人……倒有些冤枉。自逆胡构祸,顷经二年,山河积甲,骨肉多遭屠掠,衣冠被污,士子咸投江左。今我仰戴君父之恩,幸得仆射之翊,志雪国仇,初振天声,又岂非兆民感达灵祗之所致也。宗庙降庇人之福,臣下展昭报之道,理所当然。我整肃衣冠入镇西京,倒要瞧瞧他们从何说我不妥。”

他此时坐起了一些,侧颜在某个视角耀出明丽的珠玉光泽,他犹自未觉,只无意识地望着弟弟向他走来,而另一双眼睛又映在一碗苦香浓郁的药汁里,烛火碎得到处都是,像天上万千点繁星。

李泌倾身拜道:“殿下英明仁孝,社稷有灵,亦知之深也。远游冠服明日,噢,今日午时,定能备好。可殿下若再不休息,恐怕真的会爬上不去马,那……那也无妨,那就让三郎抱你上马好了。”



在那两位反应过来之前,不会武功的长源先生一溜烟儿的没了踪影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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⑴ 子初:23点,子正:24点/0点,丑初:1点。一个半时辰=3小时,所以现在是4点。……好一群熬夜小能手。

⑵ 安守忠,李归仁,田乾真。地狼独孤问俗,火狼阿依努尔,泽狼耶律燕。地狼擅土遁,火狼擅火攻,泽狼擅马术与夜视。

⑶(左)仆射郭子仪。

⑷ 摘瓜:后来李泌所引太子贤《黄台瓜辞》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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